孽缘

魏华

1983年底，年关将近，8岁的阿花正在小学二年级读书。有一天，一边向她招手，操着大嗓子喊：“快，你家里出事了，赶快回去。”阿花忐忑地收拾好几本书，手握着铅笔着急忙慌地跟着王婶往家的方向奔去。
远远地望见家门口围了许多人，阿花的心咯噔了一下往下沉。挤过人群，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母亲拉着父亲的臂膀，哭着哀求着。5岁的妹妹瑟瑟发抖地抱着父亲的腿，可怜兮兮地叫着：“爸爸、妈妈。”
这时人群中有个大妈说：“阿花，快跟你爸爸说你以后听他话，长大孝敬他。”阿花噙着泪水撇着嘴，扯着父亲衣服下摆问：“爸爸，您干嘛呢？怎么啦？”
“我要跟你妈离婚，她不同意。”父亲不耐烦地说。阿花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落下来，哽咽着问：“爸爸，您能为了我和妹妹，为了这个家留下来吗？”父亲不加思索恶狠狠地说：“不能。”
本家五爷爷用拐杖向阿花的父亲身上打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好好的家不要;逆子，败家的玩意。”阿花的父亲为了躲开五爷爷的拐杖，甩开了阿花娘仨的拉扯，提着包穿过人群，向车站方向跑去。在拉扯过程中，阿花拽掉父亲上衣的一个钮扣。阿花哭着喊着跟着后面追，可父亲走的那么的决绝，身影越来越邻居王婶忽然在教室门口一边跟任课老师耳语，小，最后淹没在旷野里。看着没影的阿花的父亲，村上的邻居摇摇头，叹叹气。阿花的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叫声惊飞了远处的一只乌鸦……
原来阿花的父亲那年春天，到东北农村帮人家栽棉花赚零花钱。钱没赚多少，却勾搭上当地的一个寡妇;夏天回到家跟阿花的母亲提出离婚。在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劝说下才有所缓解，不久阿花的母亲又怀孕了，邻居张奶说这胎从走路姿势和饮食喜好应该是个男孩，重男轻女的阿花父亲，那颗不安分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可前不久他收到东北那个女人的来信，欣喜若狂，沉寂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昨天那个女人寻到他家，阿花的父亲疯狂地、义无反顾地要与那女人私奔……
阿花的父亲走后，母亲带着她和妹妹，在资源匮乏的岁月里度日如年。第二年的三月上旬母亲生下一个儿子，可能营养不良、重度贫血，引起心肌缺血，不幸离世，早产的幼儿也随之夭折了。阿花和妹妹年幼没钱安葬母亲，邻居凑钱给母亲买了一身新衣服，用席子裹着埋在坟地里，连口薄棺材都没有。
阿花带着妹妹在村里这家一口，那家一餐勉强度日;想起以前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她咬牙切齿地捏捏从父亲身上扯下的那个钮扣，恨不得把它碾成粉末。
有一天妹妹忽然失踪，阿花门前屋后，村头村尾到处找也没找着。妹妹凭空消失，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阿花，团团转。有一天听邻居王奶奶说离家半里路的坟茔地里，好像有孩子的哭声，她想起母亲临死前的叮嘱，一定要带好妹妹，仗着胆子到墓地去寻找。
三月下旬天气乍暖还寒，衣衫单薄的阿花激凌凌地打个寒颤，握了握手里不到两米长的竹竿。年代久远的坟堆上长了许多半尺来长的野艾和狗尾巴草。
此时的花儿偷偷地张开翅膀，吸着春天的气息，互相挤在一起欢笑着，黄的、白的、粉的，令人陶醉。柔美的花儿，划过阿花忧伤的眸海。美丽的景色让童心未泯的阿花暂时忘记了失去母亲和寻找妹妹的烦恼，兴高采烈地弯下腰掐了一朵又一朵，一会儿功夫就摘了一大簇。
不远处连在一起的两座坟上长着几棵垂柳，阿花认得那是爷爷和奶奶的坟，去年清明陪父母来烧纸填土的。她把手里的花分成两份，扯下一枝柳条扎成两束，虔诚地跪下把其中的一束埋在土里，对着坟头拜了三拜。
看了看长长的、软软的嫩绿的柳枝随风摇摆，掰了几枝缠在一起，又在地上掐了几朵花，夹在柳条上，编成了几个花环，戴在头上、套到脖子上，还在腰上绕一个。
阿花竖起竹竿想摆个poss，此时一陈冷风袭来，激凌凌地又打个寒颤，她伸出手来捋了捋贴在额头上的短发，一抬头看到不远处母亲的坟，那是一个泥土还未干的坟茔，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快速地跑到母亲的坟前泣不成声：“妈，我想你了，您想我吗？”回答她的是蝈蝈声和蛙鸣声。恍惚间好像听到母亲催她快去找妹妹,急忙把手中的一束花轻轻放下，好像害怕惊醒熟睡中的母亲。
阿花想了想，摘下头上的花环扣在那束花上，喃喃自语道：“妈，这个留给您戴吧。”做完这些，好像完成重大使命似的，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拖着竹竿迈着坚毅的步伐向坟地深处走去。
远远的看见一座被挖开的坟墓，棺材盖斜旦着;隐隐约约间好像听到妹妹的哭声，急步上前，看到棺材里有一具凌乱的尸骨，白森森的，两个眼眶黑洞洞的，瘆人。她颤抖着用竹竿敲打着棺材盖，顿时，声音消失。她失望的掉转头准备逃离，可棺材里忽然又有了轻微的声响。
阿花望着远处母亲的坟墓，好像看到母亲那双鼓励、期盼的双眸，立马又调转头，用竹竿插到棺材盖突出的部分，想撬开看看妹妹是否藏在里面？可是黑漆漆的棺材盖哪里是这么小的孩子能移开的？
此时，天阴沉沉的，片片乌云像压下来似的。
阿花深深的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竹竿插在棺材板与泥土的缝隙处，小心地滑下来站在棺材沿上，两手托着棺材盖用力地向上推去，可能用力过猛，一个趔趄一头栽到棺材里，咔嚓、咔嚓，尸骨的肋骨被阿花的屁股压断几根。
她半张着嘴，惊恐地瞪大眼睛，想爬起来，可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感觉世界末日来临，紧张地尖叫着:“妈妈！”回应她的是昏暗的天空中“轰隆隆”的炸雷声。一声接着一声，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天上的黑云一会儿像魔鬼似的张牙舞爪，一会儿像决堤的江河奔涌咆哮，一会儿变成一条吐着长信子的蟒蛇，一会儿又变成一把爷头，似乎想把天空劈成碎片。
一时间，天地一片混沌，闪电的频率愈来愈高，雨愈下愈大，雷电铺天盖地，浩瀚的宇宙中，像是有万千雷霆在炸响，又像有无数山脉在崩裂。听到这震耳欲聋的雷声，阿花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大叫：“妈妈……”昏了过去。
冰冷的雨水浇醒了阿花，她拼命地扒着棺材沿，奋力向外爬去，可雨水浸湿了的棺材壁太滑，一次次的溜下来。
阿花失望的藏到棺材盖下避雨，慢慢的，雨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没有停的意思。又挣扎了几下，企图爬出去，可仍然白费力气，她失望的抽泣着，低声地叫着妈妈，可听到的仍然是雨声和沉闷的雷声。
一场春雨过后，三月的天好像又回到了冬天。被雨淋湿了衣服冻得瑟瑟发抖的阿花，蜷缩着身子向棺材的角落里挪了挪。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阿花昏沉沉的睡着了，梦中母亲戴着她编的花环，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搀着妹妹向她走来，她幸福地笑着，张开双臂奔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完全黑了，雨后的夜晚，天上的星星特别的明亮，一颗流星诡异地向天际划过，一枚孤独的冷月，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挂在天上。在这静谧的夜晚，心灵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圈圈恨的涟漪，慢慢地扩张，无法收拢。猫头鹰凄厉尖锐的叫声从一个坟头掠过另一个坟头，阿花颤抖着双手握紧了竹竿又慢慢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懒洋洋的挂在天空，远处的柳丝被雨水冲刷得青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湿润的气味。阿花一骨碌站起来，用竹竿推开脚边的骷髅头。
她再次攀着棺材板奋力往上爬，潮湿的棺材滑滑的，努力了几次没有奏效，她垂头丧气地合拢双手哭喊着：“有人吗？救救我吧！”可寂静的坟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晒在身上暖暖的，阿花饥肠辘辘，四处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可身边除了一口棺材和一具人骨，就剩下手里的一根竹竿。她低头看到缠在腰上和套在脖子上的花环，立马在衣服上擦了擦沾满泥巴的双手。惊喜地拿起花环狼吞虎咽地啃着，不一会儿嫩嫩的柳芽和花朵都被嚼完。
朦胧中好像有人叫她，阿花随口应了一声，声音越来越近，原来村里人在找她，冲在最前面的五爷爷把她从棺材里拽上来……
阿花回到村里后发起了高烧，在五爷爷一家的照顾下，才脱离了危险。
从那以后成为孤儿的阿花，在家族中的叔叔伯伯家轮流吃饭，五爷爷家供她读书，到了十五岁读完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五奶奶得了癌症，没钱替她交学费。无奈的阿花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到扬州打工。
岁月如梭，不经意间，阿花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了大姑娘。眨眼间到了恋爱的季节。看中了在厂里打工，一个叫阿强的东北小伙子，她喜欢他的憨厚，不久与阿强珠胎暗结。正好春节临近厂里放假，他俩回到阿强的老家准备举行婚礼。
来到东北。了解到阿强上面有两个姐姐早已成家立业，还有个继父，亲生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生病去世。
到了年三十，阿强的继父从几十里外的工地上匆匆赶回来吃团圆饭。他的继父在工地做瓦匠活，过春节了，工人们放假回家，为了多赚点钱给阿强结婚就留在工地看大门。
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阿花仔细打量一下未来的公公，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又不记得在哪见过，心里咯噔了一下。吃完饭阿强的继父又回工地了，从言语中阿花判断出他的东北话有点不地道，不像土生土长的东北人。阿花想问点啥，可是忙着看春节晚会，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正月初三是举行婚礼的日子，阿强的继父又急匆匆从工地上赶回来，参加他们的喜宴。席间从喝喜酒的亲戚唠嗑中知道阿强的继父老家在江苏，叫毛福民。阿花听到这个名字，头“嗡、嗡”作响，依稀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向外喷火，颤抖地问阿强的继父：“你叫毛福民？来自江苏海滨市毛家庄？以前的老婆叫阿英，还有叫阿花的女儿？”
毛福民惊愕地回答：“是呀，孩子，你怎么知道的？”阿花拿起桌上的茶杯向毛福民掷去吼道：“当代陈世美，还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我杀了你。”像头愤怒的母狮子向父亲扑去……
一头雾水的人们听了阿花的叙述，了解了她家的遭遇。大家一边诅咒毛福民抛妻弃子、生而不养的恶;一边谴责阿强母亲破坏别人家庭的狠。
愤怒的阿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着背包向车站跑去，人们劝说着，可阿花心灰意冷地说：“我决不跟害我家破人亡的儿子在一起，这个婚死也不结。”
阿强家的亲戚朋友连拉带拽的把阿花拖回来，气急败坏的她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向手腕上砍去大声嚷嚷着：“你们不让我走，我就死给你们看。”阿强夺下菜刀心疼地说：“你冷静一下，成不？那是他们上辈子的孽缘，是我妈对不起你们，你留下来，我会对你好，加倍补偿你，行吗？”
阿花摇摇头说：“不行，我们的缘分尽了，让我走。”此时门外急促的警车声“哇儿哇儿”地开过来(好心的邻居报了警)下来几个民警问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们把阿花送到火车站安全的离开。
离开阿强家以后，阿花偷偷的堕了胎，过了几年嫁了个好男人，生个儿子。
生活的苦难并没有击垮倔强的阿花，反倒锻炼了她坚强不屈的意志和心性，脑筋活跃，勤劳的她办了一个玩具厂，经过二十几年的打拼，产品畅销国内外。
事业有成，有上亿资产的她，从没忘记家乡的父老乡亲，没忘记资助她读书的五爷爷。
在老家买个别墅，装修得漂漂亮亮的给五爷爷老夫妻俩住。逢年过节回老家总是要买点好烟好酒孝敬以前帮助过她的乡里乡亲。
今年春节与往年一样，阿花把最后一批货送出去后，就开车回到老家。打开门看到五爷爷和一个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头在聊天。
阿花很纳闷，刚想问，五爷爷笑呵呵地说:“阿花，这是你爸爸。”阿花一听，回老家的热情荡然无存，冷漠地说：“不认识他，我爸爸几十年前就死了，出去，别在我家呆着。”
毛福民嗫嚅着说：“孩子，对不起，是爸爸当年一时冲动，考虑不周，害你吃那么多苦，我后悔死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决不会那么做的。”阿花声嘶底里地叫着：“当初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饥一顿饱一顿时，你在哪里？母亲死了没钱买棺材用席子卷了，你在哪里？我掉到棺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又在哪里？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更不能倒流。出去。”
毛福民灰溜溜地拿起行李走出门外，阿花的老公看着颤巍巍的老丈人于心不忍，追到门外塞二千元钱给他。阿花立马跑上去夺下钞票，冷冰冰地说：“你把钱送给谁我都不反对，哪怕过路的乞丐都行，给他一分也不行。”
五爷爷告诉阿花她父亲这些年的状况。自从她离开阿强以后，阿强没再婚娶，孤身一人，不爱讲话的他，时间长了，得了抑郁症，自杀了。他妈妈也疯了，说你妈的鬼魂，唆使你去复仇的。经常追着你爸爸，撵他走，要把你爸还给你妈，觉得对不起你们全家，你爸不走，拿棍子追着打。阿英听了冷笑着说：“报应。”可心却像被谁揪了一下痛。可能对阿强有些许的愧疚，还有对父亲打断骨头的血脉之情吧。
回老家第二天，阿花感觉全身酸痛，疲惫不堪，偶尔还干咳;到医院一检查，疑似感染了冠状病毒。医院知道她是从疫区回来的，立马将她隔离观察。
对于隔离，阿花刚开始也没啥情绪波动;过了两天，困在屋里，独处的她开始觉得孤单，焦虑，抑郁，死亡的阴影在脑海里聚集。渐渐的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
被隔离的第三天中午，阿花的手机响了，是老公打来的，叫她到窗口拿她爱吃的饺子。阿花纳闷，平时不进厨房的丈夫忽然做如此高难度的食物，心里暖暖的。在丈夫的“体贴”下，慢慢的熬过了十四天。
隔离的最后一天，虚惊一场的阿花津津有味地吃完丈夫送的饭菜准备回家，可车并没有开往家的方向，而是向县医院驶去。
在惊讶中，老公告诉阿花，她爸爸听说她今天隔离期满，到菜场买菜，准备晚上做顿可口的饭菜给她吃，可在回来的路上被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了，正在抢救。
同时还告诉她这几天的饭菜都是她爸爸亲手做的，血浓于水的亲情让阿花心痛不已，默默的念叨：“爸爸，你一定要坚强，余生我们好好的做回父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困扰她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泪水模糊了双眼……
人生是一场不断和解的旅程，原谅别人就是放过自己，放下仇恨就是放下痛苦，活着，就要咽下了曾经咽不下的苦，熬过了曾经熬不过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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