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七七事变80周年。特编发由周德新同志根据父亲周体克亲身经历,写成的文章《父亲见证的六套“二六·惨案”》。希望大家牢记历史。
父亲见证的六套“二六·惨案”
周德新
1939年3月26日(农历已卯年二月初六),是一个非常黑暗、非常悲惨的日子。这一天,日本侵略者在六套犯下了滔天罪行,一个早上就疯狂地杀死108人,打伤多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六套“二·六惨案”。
当年我父亲三十四五岁。那天凌晨,天还没大亮,六套镇上还一片漆黑,人们大多在梦乡。忽听街上不远处传来了狗叫声、吆喝声,紧接着是脚步声和打门声。我父亲以为是土匪进街了,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点亮了灯,只听在门外有人吼叫:“快开门,快开门!不然放火了!”父亲硬着头皮把门开开,朦胧中见门外站着不少兵士,只见一个人头带钢盔,戴着眼镜,腰挎长刀,手拿一根棍子,冲过来对着我父亲的头顶“笃笃笃”敲了几下,嘴里叽哩咕噜,不知说些什么。这时,后面有个人上前对父亲说:“不要怕,这是大日本皇军,他叫你家人出来,屋里要搜查搜查”。父亲这时方才明白,是日本鬼子进六套了,灾难即将降临到无辜的人民头上。他迅速回到屋里,叫全家人赶快出来逃命。
当年我家有十多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听说后乱成一团。我的祖母五十多岁,我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祝慈5岁,一个姐姐菊英3岁,一个姐姐兰英1岁,还有我伯父体爱去世后留下的两个孩子素芳、春慈,以及我的四叔体政和四婶。我的祖母年老体弱,胆小多病,一听说来了日本鬼子,吓得浑身直打颤,连声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我父亲劝她说:“不要害怕,事到临头,怕也无用,我们赶快寻机往堆南逃,到前李庄就不碍事了。”这时,父亲大着胆子出外望望,只见鬼子黑压压地布了下来,幸好门口一时无人阻拦,一家人趁机扶老携幼逃出了家门。大哥祝慈请人抱着先走,老祖母搀着春慈,四叔抱着菊英,四婶搀着素芳,我母亲抱着兰英,我父亲在前领路,趁天黑黪黪的还未大亮,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向堆南逃去。
一家人刚越过几个墙角,就听到街北机枪声大作,人群大乱,如潮水般向南涌。父亲头一掉,再找家里人,已不知去向,一个也没看到,再想回头去找已不可能了。父亲没有办法,索性一个劲地跟着人流向南跑。只听后边枪声如爆豆子一般,打得四周尘土飞扬。越过马董家横港,遥见东大港那边跑着两个人,前面是堆南的姜大观,后面是街心的钱万选。忽见姜大观一个跟头栽倒,再也没起来,几乎同时,后面的钱万选也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又连忙爬起,踉跄了几步终于又栽倒了,形如“蛙子支戈”,怎么也站不起来,瞬间又倒下。突然,在父亲前头奔跑着的马步斋也一个跟斗栽倒在地。父亲迅速跑到他跟前。当时,马步斋嘴尚能说,对我父亲说:“三先生!我恐怕不行了,你快跑吧,我家小儿大章子刚才也已被鬼子打死,请你告诉我家大舅舅林开方,就说我父子均被鬼子打死了,请将我们尸首弄到他家门前安葬,一切由他处理……”这时见他腹部流血不止,父亲见此情形难过得眼泪直淌,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快跑吧……此时哭有什么用……”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父亲见马步斋已死,擦了擦眼泪又向南奔去,忽见街南的杨友富提着一支小火枪跑过来说:“听说日本鬼子在街上打死了许多人,我要与狗日地拼命,也将他打死几个抵抵本。”父亲劝他说:“鬼子枪炮厉害,正在势头上,你那一支小火枪有多大用?”他愤然说:“我这小火枪百发百中,先放两枪引他来,好打死他几个。”说完,举枪要放。父亲连忙把他枪按住说:“现在不是时候,你有勇无谋,鬼子正在找碴子,你这样一来便暴露了大家的目标,我们更要吃大亏,他们机枪大炮一齐往这儿打,你我都没命,不知还要搭上多少人命”。嘴说之间,只听杨友富啊呀一声,再看看他的膝下鲜血直流,不想杨友富此时也负伤了,但伤不太重。这时,听到西边大坟上有人说话:“不得了了!日本鬼子进六套街了,我们快往南退。”说话人是三庄李成龙。于是我父亲与杨友富他们俩直奔南大港。幸好杨友富伤势不重,这时枪声渐渐稀少,向北望去,只见老老少少仍纷纷向南涌来。人群中走过来周体香家里王氏,朝着我父亲大喊:“啊呀,先生,你还在这里?街上塌天大祸啊!天杀的日本鬼子在街北头打死了一摊人,街东头打死一摊,街心也打死了一摊子,街南沙家大港用机枪扫死人不计其数,你家老太太也被鬼子打死了,小春慈被打伤了,喏!我带在这里,你快领去吧!”我父亲听了这话,好似天雷击顶,耳朵嗡嗡作响。再看看春慈的伤,他才五六岁,中了两枪,当时他正在张口哭,一枪由口而入,从项后而出,一枪穿过两腮,所幸都未伤及牙齿和舌头。问他奶奶在哪里,他只是哭,嘴都肿了起来,想说话也说不出来。父亲连忙请人背着他送往乡下,并当即决定回去找我的祖母。这时家族几位和街坊的人都劝父亲:“老太太已被打死了,去也没用,鬼子还未走,回找难保没有危险,不如再等等看。”父亲这时执意要回去,他对大家说:“我母亲被打死了,侄儿被打伤。妻儿老小也不知死活存亡,叫我一个人如何能再能呆在这里?”父亲对他们说:“请你们放心,我不是去拼命的,找到母亲,如有口气,还可设法抢救,死了抬回家去,我见机行事,不碍事的!”于是,父亲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单独回头寻母。
一路上,父亲逢人就问看没看见我祖母,当父亲走到董马家大港旁,见董家菜园旁睡着三四个人,头颅粉碎,脑浆冒出几尺远,血流满地。董家人说,这几个是外乡人,有两个常看见,是磨剪刀的山东侉子。我再向东大港一望,只见沙家大港两边横七竖八睡着二三十个人,尸横遍野,血流遍地,父亲怕祖母也在内,连忙上前一一辨认。忽然死人堆里一人睁开眼开口说话:“周先生,你还不逃命,到这里做什么?”父亲吓了一跳,惊问:“你是哪个?”“我是陈小五,你怎么认不得了?”父亲说:“啊呀,原来是陈五爷,你伤后出血过多,没头没脸都是血,我怎么认得?今天早上,我一家逃出来都走散了,现在不知去向,刚才听说老母亲也被鬼子打死了,我是来找她老人家的。”陈五爷说:“没看见,她不在这里。”父亲又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他说:“不行了,快要断气了……”父亲再问他,见他已闭上眼睛,光张嘴,说不出话来了,父亲见陈五爷已死,心里难过极了,含泪离开这里。过了堆,直奔街东,迎面遇见银匠高茂公,他问我父亲哪里去,父亲说是去找我的祖母的,他对父亲说:“东边你就别去了,我刚从那儿来,没见你家老太太,那里人死得太惨了,夏如桢被斧头劈死,剖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周月慈被刀砍死,抠了两只眼睛。王克兵和王石青都是被刀砍死的,真是目不忍睹,惨绝人寰,杀千刀的日本鬼子作孽啊!”父亲辞别了高茂公向街北奔去,到了街心,看到周正凡和他侄子小二子、金由忠皆被打死睡在地上。又听人说,王桂雨被打死在太平河堆上,水顾庄的顾彦林来六套瞧吴再庆的病,被鬼子用布把头裹起来抛在太平河里,然后用枪射击取乐。卢长茂家后边,鬼子抓去一批人,用枪当活靶子打。许许多多惊心怵目的事父亲也无暇去听。他走到十字街口,又听说王熙然、王玉成也被鬼子打死了,陈裁缝被鬼子打死在李家屋内,躲在床下的杨民也被拖出来打死。这时,父亲见到族兄周体香从西边跑过来,上前忙问:“你见没见到我家老太太?”他哭丧着脸说:“啊呀,我吓昏了,倒死了多少人哦,对了,老太太被鬼子打死在圩外徐德标家门前大路旁,你快去吧,不过前边现在不能走,鬼子正在单大爹爹家大场上呢。”父亲听说,心急火燎地只得绕道从街后向西奔去,到了那里,果见我祖母倒在地上,父亲见了扑向前大叫一声:“啊……我的妈,你死得好苦啊!”探探心口尚温,但呼吸已停止。再看看伤处,只见腰下被枪子穿了个眼子,外面流血并不多,看样子,是内出血,当时未死,老人家在地上拼命地爬了十几步地,血印子看得出来。目睹此情,我父亲悲痛欲绝,痛哭了一阵,事已至此,怎么办呢?决定回家取个门板先把祖母抬家去,可是这时有谁能帮助抬呢,幸好不一会碰见周庄的我的一位伯父,父亲便请他一起把祖母抬回了家。只见哥哥祝慈光着身子从屋里跑出来。原来早上老李爹抱着他刚到南码头口就被人拦住,后来他躲在董家门前,又瞒着老李爹一个人跑回了家。
夜幕就要降临了,整个六套街就象一座大屠场,笼罩在凄惨、恐怖的气氛中。失去儿女的父母呼天抢地,失去父母的子女嚎啕大哭,失去丈夫的妻子捶胸顿足,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家里人还没回来,只有父亲和哥哥祝慈护守在我祖母的身旁,忽听外边有人叫门,原来是单子才大舅爹,他与祖母是族家兄妹,听说我祖母被鬼子打死,特来看望。父亲和他互相谈论着,他怀着满腔怒火诉说日本鬼子在六套打死一百多人,犯下了滔天罪行。这一夜,各人都没有合一下眼。天亮了,家里人闻讯都赶了回来,全家哭成一团。亲戚朋友也陆续前来探望,我的一个表叔马鸿渐也来了,父亲的好友湾港的顾荣同也来了,谈到老太太的寿材,马鸿渐说,木材是有的,但现在哪有人打呢,这时顾荣同主动答应将他婶母已打好的寿材借了出来,父亲听说感动极了,要给他磕头,顾流着泪说:“都是自家亲戚、兄弟,患难与共,你这样就把我当外人看了。”寿材运来后,祖母的衣服也来不及做,担心鬼子再来,就这样只找了点旧衣服换上,草草地用被子将我祖母裹好入殓安葬。
六套“二·六惨案”惨案离现在已经80年了,我父亲活了一百多岁,每每提起这一悲惨情景,仍老泪纵横,悲痛欲绝。万恶的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啊!我们世世代代都不应忘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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